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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06月19日
聲音消失,我覺得疲倦欲死,昏昏沈沈墮入黑甜鄉,一個夢也沒有,睡得舒暢之至。
根本不想醒來。
有人來推我,我轉個身,唔唔作聲。
聽到笑聲,一定是覺得我滑稽,耳朵並無失靈,但四肢不聽話,只得再睡。
終於醒來,是因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肉。
睜開眼看到女護理,同時發覺身上挂著許多電線。
驚問:“這一覺睡了多久?”怕只怕一睡三日三夜,時間已經不夠,再白白浪費,我不
饒自己。
“今天幾號?”
“五號。”
我安下心,掙扎起身,身上的各色電線幾乎打結。
“噯噯噯,等一會兒,醫生會替你解除。”
“納爾遜先生呢?”
“在這裏。”
我仍覺疲倦。“他們說--”“他們說的話這裏都接到。”
“聽到孩子的聲音真心酸。”我黯然。
納爾遜詫異,“這樣舊的伎倆你都相信?”
我吃驚,“不是他們的聲音?”
“是電子假聲,用以激發你母愛,他們才不會讓旁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蹤,他們怎麼交代?”
“那還不容易,說是感染了一隻罕見的細菌,需要隔離,或是受了重傷,昏迷不醒。”
這麼險惡!
我憤怒,“我回去召開記者招待會。”
納爾遜一愕,“你好天真。”
“怎麼?”我仰一仰頭。
“你不會記得任何事情。”
“嘎?”
“他們會對你的思維作出適當的調整,使你失去一部分記憶,恰恰是這四十五天內所有
的經歷。”
我震驚。“他們做得到?”
“連我都做得到。”
我將被迫忘記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為我做了那麼多,而我將來的記憶中竟然沒有他。
我懇求納爾遜,“不,請你幫我保留這些寶貴的記憶,你一定有辦法。”
“但是你回去之後,我實在無計可施。”
我感到極端失望,象個孩子般飲泣。
納爾遜歎口氣。
夫人輕輕說:“沒有記憶便沒有痛苦。”
“不不不,”我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要加倍記得你們。”
夫人又說:“傳說中再世為人,都要忘記前生的事,既然已屬過去,何必苦苦追憶。”
我心仍然酸澀,癡戀回憶,抓緊不放,不欲忘懷。
“我們要先走一步,”夫人說。
納爾遜對我說:“陸宜,十天後日落大道見。”
我哽咽。“謝謝你們。”
他也依依不捨。
他們每個人都這樣熱情,樂於助人,不計得失,在我的世界裏,一個半個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們之中沒有小人,但是在這個旅途上,我運氣特好,沒有看到。
歸途中,夫人說:“不需要走錯時間才會有你這種不平凡的遭遇,很多人在感情或事業
上遇到挫折,避無可避,都被迫咬緊牙關,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無以為報.
指指額角說:“這好比美猴王頭上的緊箍,他們一念咒語,我就遭殃。”
夫人被我說得笑出來,“你也看過這個神話?”
唉,這不一定是神話,也許悟空亦是走錯時間的不幸人,只不過身上帶著超時代武器,
隨時施展,傳為佳話,因此情況比我略佳,瞧,我不是亦即將回到西方極樂天去了嗎。
我問夫人:“應告訴方中信,還是不告訴?”
“你總要向他道別。”
“也可以不告而別,那麼至少這十天內他會過得高高興興。”
“他會猜得到。”
“真無所適從。”
“順其自然吧。”
“真不捨得。”
方在飛機場接我,他手中抱著小愛梅。
愛梅仿佛已與他相依為命,胖胖手臂繞著方的脖子,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會認為她是他的
女兒。
見到我,兩人興奮得叫起來,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擁作一團。
夫人在一旁微笑,愛梅受老方之囑,上前向夫人敬禮獻花。老方最懂得討人歡喜。
稍後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當為家。
愛梅已完全熟悉環境,長胖不少,臉頰紅潤,象小蘋果。天大的煩惱,只需看到這一張
面孔,也會暫時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問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陽落山,方帶我到舞廳跳舞。音樂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摟抱著緩緩挪動腳步,身子隨
節拍擺動,十分陶醉,有些還臉貼臉,女方也有素性將玉臂挂在男伴脖子上的。
沒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帶出這麼含蓄的色情成分,誰說世風日下,越是曖昧就越豔
靡,騷在骨子裏,令人臉紅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還在公眾場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幾次三番邀請,說是教我。
我仍然搖頭微笑。
樂師開始吹奏金色色士風,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聽?沈醉。“這首歌叫什麼名
字?”
“這是懷舊之夜,”方說:“歌名《渴睡的礁湖》。”
呵,舊上加舊,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裏,人們衣服上每一瓣都繡
滿花朵,他們慣性服用麻醉劑,都有一雙睜不開如煙如霧的芍藥眼,什麼都不用做,淨管勾
心鬥角或是爭豔奪麗。
在書本上讀到過,他們種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歡的顏色有明黃、燕青……今夜似
乎捉摸到這種情趣,燈光昏沈沈,閃爍著水晶般的珍珠,不喝酒也醉人。
誰願意回去,在那裏,為了使我你不住工作奉獻精力,燈光與日光一樣,造成錯覺,刺
激新陳代謝,把人當機器。
只得悄悄籲出一口氣。
方輕輕跟音樂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熱帶的月色下,我與你共遊……”他說:“我知
道有個地方,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叢中,有個湖泊,叫做迷失之湖,也許躲在那裏,沒
有人會找得到我們,任由咱們長滿白髮,你說如何,肯不肯與我到那裏去?”
“是是,我們一起去,我願意。”
他很小聲很小聲,溫柔如夜般說,“那迷失之湖,永遠在我心底,讓我們來跳舞。”
我熱淚滿眶,不住點頭。
老方帶領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並不難,很快跟上了,我學著其他女士的樣子,左
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與他左手相握。
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說:“要回去了吧。”
口氣呵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癢。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實,也無謂抵賴。
我說:“十四號下午。”
“就剩下這點時間?”他無限憐惜的問。
“是,就那麼多。”我說。
他擁緊我,“我們一起渡過四十五天,不能說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個小
時,每分鐘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所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謝謝你陸宜,為
我平凡的一生帶來光采。”他哽咽。
夫人說得正確,方的性格可愛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個快樂的人,自身快樂,
也令人快樂。
換了別人,就會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夠,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過
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到頭來還不是席終人散,還不是傷心失望。
有什麼是會陪我們老死的呢,沒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脫離苦海。
我對方說:“我們在一起的確開心,但願回憶長存。”
他用手指替我劃去眼淚,“聽聽這首老歌,從我祖父談戀愛時直流行到現在,叫十二個
永不。”
“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後己。”
“你也喜歡?我愛煞它們。”
他把我帶回座位,小桌子上燭火搖曳,他握緊我的手。
“真想同你結婚。”
“不想連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慍,別轉面孔。
“本性難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著巧克力好去尋找新歡了。”我說。
方很認真的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你只要問一問你母親,便可知詳情。”
我心底一寒,“我們不談這個。”
“好,我同你到蓬萊仙境,共渡剩下時光。”
“那麼愛梅呢?”
“帶愛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樂。
我竟是個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無論是誰,總有權抓住快樂吧,為著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樂,犧牲其他,
也值得原有吧。
我們幾乎空手就離開雙陽市,抵達迷失湖。
湖濱有一間小小舊旅舍,一岸花樹,湖上有天鵝覓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誠的歡迎我們。
別看旅舍外表朦蔽,這裏有最香濃的龍蝦湯、最甜美的香擯酒、最完善的遊戲設備。
我們三個人什麼也沒做,有時泛舟湖中,眯著眼睛,我躺老方腿上,愛梅躺在我手臂
上,人疊人就過一個下午。魚絲不住抖動,分明有魚上鈞,但我們不去睬它。
愛梅獲得極度安全感,似只小動物般熟睡,呼嚕呼嚕。
我說:“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說:“幸虧你曾陪過她。”
這就是樂觀與悲觀之分別。
“她永遠不會忘記你,”方說:“將來她情緒低落之時,你會成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確記得我。”
母親曾無數次提及這位無名女士,視她如神明及偶像。
“愛梅懂事的時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訴她!”
“不。”
“我該怎麼說?”
我沈默。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兒,那意思是說,沒有人來得及把真相告訴她。
方中信沒等到她長大懂事,已經不在人間,而那位先生與夫人,當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
手,是以小愛梅不曉得我是誰。
方中信說:“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從前不會明白這個話,現在如同身受,我點頭。
他又問:“回去之後,怕你會寂寞。”
那是一定的,雖沒有開口,眼睛也露消息,他並不擔心自身,忙著安慰我,“好歹忍耐
一下。”
我淒酸的低下頭。
“或者你可以與他詳細的談談,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並不關心我的需要,我怎麼同他談?”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談話呀。”
他真天真。
“你會同莉莉談話?”我反問他。
“怎麼不會,是她嫌我不夠正經,與我終止來往,跟了別人,你以為我在情場無往不
利?並不見得。她與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時常打電話來訴苦,你不會介意吧。”
“不,我怎麼會小器。”
他鬆口氣,“每次都捏著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煩。”
那不過是因為他喜歡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來,我沒有缺點,只有可愛,其實那麼多女
人當中,我最討厭。我最麻煩,臨走還要把一個五歲的孩子託付給他照顧。
我說:“這次回去,別的也許可以忍耐,吃慣了巧克力,可怎麼辦。”
“多帶點走。”
“我不認為可以。”
“那麼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幹
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麼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蕩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
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裏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只要曾經盛放,便於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
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告別的時間終於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麼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吃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裏,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沈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書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只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睛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
快,日子活潑熱鬧,只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鐘,別看這
數十秒鐘,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
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只餘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麼都
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佈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
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
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
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鬆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
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肉體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
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剎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麼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後,恢復知覺時,我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兒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蘇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麼幸運。”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遝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睛,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裏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離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裏的氣味並不陌生,一種潔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裏,很難嗅到其他的氣
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確已經回來了,但為什麼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與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挂
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剎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
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睛,面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沈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後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只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並沒有生氣,“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價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
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優異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
“對國家來說,你也是需要照顧的一份子。”
我苦澀的說:“強制執行便是愛護?”
“你是個母親,你應當明白,當孩子們不懂得選擇之前,你得為他們作出決定,讓他們
踏上正途。”
“專制。”
他不再說什麼。
過一會兒他問:“你準備好沒有?”
我驚恐的轉過身來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納爾遜!”我沖口而出。
這不是納爾遜是誰?
金髮、藍眼、英偉的身材,跟小納爾遜一模一樣。我們剛剛分手的,他又出現在我的面
前。
我弄糊塗了,到底我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份?
他也一呆,納罕的看著我,“你認識我?”
我激動的說:“納爾遜,弄什麼鬼,你怎麼也來了?”
他詫異的說:“我們並無見過面。”
我氣,“你是不是納爾遜?”
“是,我確姓納爾遜。”
“太空署的納爾遜準將,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納爾遜三世。”他跳起來說。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兒子!
不是他,是他的兒子。
我真是呆,還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與人。
他卻聳然動容,“你見到家父?”
我點點頭,連忙問:“他還在嗎?”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樁意外中喪生,”他黯然,“當時我還很小。”“但是你承繼了他
的事業,而且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他頓時與我熟絡起來,“是家父協助你回來?”
“是。”
他露出欽佩的神色來,像是向他父親致敬,心向往之,過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我一直在想,是哪個科學家協助你與我們通訊,是誰使你不損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
年,原來是家父,”他自豪的說:“我太高興了。”
我疑竇頓生,“其他的人呢?”
“什麼?”
“那些掉進時空洞穴,卻又沒運氣碰見納爾遜準將的那些人呢?”
他不語。
“他們都死了吧。”
“小姐,你問得太多了。”
“你們沒把握接引他們,但有足夠力量摧毀他們。”
納爾遜的面色變得很難看,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人類的進步一定自科學實驗而來。”
“呵是,犧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憤慨的說。
納爾遜忍無可忍,“你又損失了什麼?手術之後,一切恢復正常,你不會記得發生過什
麼。”
方中信,要我忘記方中信,萬萬不能,我握緊拳頭。
“納爾遜,我有一項請求。”
“請說。”
“你可否網開一面?”
“不可以。”
“為什麼?”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揚出去,會構成某種危機。”
“我不會說一個字。”
他搖頭,“誰會冒這個險?”
“你可以讀我的記憶,我不能夠瞞你--”“我亦不過照上頭命令辦事。”
“納爾遜!如果令尊也象你這般公事公辦,我根本回不來,早已成為他們實驗室的活標
本,納爾遜,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經和你說得太多,你要這段無用的記憶來做什麼?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說:“我不怪你,我們這一代,早已忘記溫情。”
他歎一口氣。
我看著他,失望的說:“你不象你父親,他是個熱誠的人。”
“是,”他說:“在一次升空實驗的意外中,為著救同事,他奉獻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說什麼,按下傳話器,叫助手進來。
我也不再掙扎,絕望地瑟縮一角,任由宰割,感覺如實驗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
比任何劇痛的感覺更可怕。
我睜大眼看著納爾遜,他不敢與我眼神接觸,別過頭去。
助手熟練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裏面焙暗的說:老方,再見。
我閉上眼睛。
助手問納爾遜,“可以開始了,組長。”
“等一等,我想讀一讀她的記憶。”
“好的。”
我漸漸墮人黑暗中,待我醒來,一切痕蹟都會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對不起你,在你
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問起你,我會茫然,說不認識你。
唉,人類進步得連保留一點回憶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喃喃念著方中信的名字,作為最後的懷念,直至失去知覺。
故事並沒有完。
要是真的忘記一切,又如何寫下這麼多細節,覆述過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聽見丈夫的聲音。
他說:“叫她不要開快車,肯聽嗎,當然不,偏要玩帥,出了事,叫大家擔驚受怕,沒
覺好睡。”
我微笑,是嗎,閣下有害怕嗎,閣下曾經失眠?如果有,就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算了,待她複元,我會勸她幾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錯誤,我們每個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車,控制得不好,恨錯難
返。
我心中苦笑,看樣子丈夫不打算原諒我,他從來是這樣,抱怨挑剔責難,一向沒有建設
性的意見,專候我努力創新,然後他把握機會,逐件事批評得一文不值。
護理員開口,“請不要在此爭執,病人需要休息,現在請你們退出,叫孩子們進來。”
太好了,叫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很明顯地,他們亦不需要我。
我懶得睜開眼睛,同他們打招呼。
不過這樣做對母親也許是過份了,我心中某處牽動,不知恁地,竟輕輕喚她:“媽媽。”
她已扭轉身子,聞見叫聲,轉過頭來。
“孩子。”她走到床邊。
我心喜悅,凝視她面孔。
奇怪,從前聽見母親喚我,老是生出“又怎麼啦”的感覺,今天聽見孩子這兩個字,卻
十分感動。
有許久我沒有仔細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線中,我發覺她很是憔悴,衣服
式樣過時,臉上的妝太濃,頭髮上的染料需要添補了。“媽。”我伸出手來。
她有點喜出望外,“什麼事?”
“你好嗎?”我握住她的手,“?何這樣憂慮?”
母親看著我笑、“這孩子,可不是糊塗,反而問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皺紋如一把扁子似開屏,嘴邊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來,脖子上皮
膚是層層小皺掇,胸口上許多痣。她竟這麼老了,怎麼以前沒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幾歲?五十多,一個人到五十餘歲就會變成這樣?
“孩子,你覺得怎麼樣?沒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見見弟弟與妹妹?”“要要要。”我
說:“請他們進來。”
母親一怔,笑說:“你倒是客氣起來了。”
從頭到尾我沒有同丈夫說一個字,感情壞到這種地步,理應分手,這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弟弟撲上來,妹妹跟在他身後,搶著叫媽媽。
我展開笑容,一手一個抱住。
他們雖然已經不小,但身體仍然比大人柔軟,一點點空隙,便可以鑽進去,似小動物般
孵在那裏不動,此刻在我的臂彎裏,溫柔且舒適,嘴巴不住的動,嘰嘰呱呱訴說別離之情。
護理員笑著請他們肅靜。
我問他們:“媽媽進醫院有多久?”
妹妹推開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驚,傷在什麼地方?我檢查四肢。
母親說:“你腦部受震蕩,昏迷不醒。”
我驚出一身冷汗。
“問你還敢不敢開快車。”
“不敢了。”
“明天來接你出院,弟弟妹妹,過來,別煩著媽媽,我們先回去了。”
“再見媽媽。”孩子們依依不捨。
在房外,母親同我丈夫說:“她今日恁地好脾氣。”聲音雖細,我還是聽見了。
丈夫沒回答。
我覺得非常疲倦,閉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與工作單位聯絡,這幾十天來,
他們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後記得的事,是車子沖下懸崖,竟僥倖沒事,可謂命大。
車子一定撞成一塊廢鐵了,也許該改一改飛車惡習,年紀已經不輕,不能再為所欲為。
護士來替我注射營養素,她問:“要不要聽書?最近有兩本非常動人的愛情小說,不少
同事聽得落下淚來。”
愛情小說,多麼可愛。
令許多人感動的小說換句話講即是通俗作品。
沒有人看的小說才是藝術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們一起落淚?
我輕輕搖頭,精神不夠。
“看電影或許?”她又問。
“我還是休息的好。”
“醫生稍後會來替你作最後檢查。”
“謝謝你。”
她笑著退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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