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5月04日
我實習那年,多次受到上司讚賞,我總說:「盡本分而已。」那不是故作謙虛,而是心底話,當時並不覺得自己的表現有何出色。
我正式註冊為執業醫生後,剛畢業的師弟妹跟我實習,其中一個名叫卜濟懷。對著他,我終於明白自己以往常被稱讚的原因。
卜濟懷其實也不算糟,醫學課本唸得滾瓜爛熟,辦事盡力,但最大問題是永遠拿不定主意。
有一次,一個老婆婆因高燒被送入院,由於是凌晨三時,卜濟懷也夠體貼,沒有把我叫醒,粗著膽子自行處理。早上巡房,我打開病歷紀錄,發覺他做了很多工夫 -- 量度白血球數目、從血液培育細菌、化驗尿液和痰、照 X 光......卻沒有給予任何治療!
「發燒可以因肺炎、尿道炎、膽管炎、感冒......或其他原因引起,」卜濟懷說:「我不肯定她患哪種,所以沒有開藥。」
老婆婆的體溫比入院時更高。我嘆道:「抽血並不能治病。你一是叫我來看她,一是開抗生素對付你認為最大可能的感染。」
卜濟懷被我教訓得滿臉委屈,他大概認為不吵醒我是為我著想,到頭來卻在護士面前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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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醫生,」護士對我說:「十六號床陳娟嚷著出院。」
如果絕症的定義是無法治癒的疾病,那麼末期癌症是一例,青少年問題又是另一例。
陳娟十六歲,樣貌清秀,小時不幸患腦膜炎,導致右下肢肌肉萎縮,走路雖不用手杖,但一拐一拐的。我從未見過她的父親,她和母親的關係卻糟透。中三輟學後,遊手好閒,每夜在灣仔一帶流連。這次她又神志不清入院,同行的朋友說她喝了半瓶酒和五顆俗稱「藍精靈」的安眠藥。
「化驗報告還沒有出來。」我走到她床前說:「況且我希望社會工作者見見你。」
「簽紙出院吧!」她不耐煩道:「一切由我負責。」
「你能負責甚麼?」我火了:「你再次負責吃危險藥物,我再次負責救你嗎?十六歲,還未成年。」
「我有個死黨十六歲便自己簽紙墮胎。為甚麼我不能簽紙出院?」她理直氣壯反問。
我不想糾纏下去,冷冷道:「因為我不是替人墮胎的醫生。」
下午陳娟的母親來了,我讓她接陳娟回家。
「給你們麻煩,對不起。」陳太太追出病房大門向我說。
我看看手錶,還有半小時才開會,就請陳太太到二樓的職員餐廳喝下午茶。
我一邊吃著牛油果醬烤麵包,一邊聽著一段悲慘故事。自覺十分失儀,但棄掉食物又太暴殄天物。
原來陳娟三歲那年,當海員的爸爸一去不返,陳娟就成為「望夫石」背上的孩子。
「貨輪在南美附近沉沒。」陳太太對著窗外的夕陽說:「他剩給我的,就只有八萬元撫恤金和沉重的擔子。」
陳太太為了生計,孩子送交親戚照顧,自己則做家庭傭工。從此,女兒只覺母親是個每星期來訪一次的嬸嬸。
陳娟五歲左右,忽然發高燒,親戚在電話中告訴陳太太已看過醫生,說是一般感冒。怎料當晚陳娟陷入昏迷狀態,送進醫院抽脊水才診斷出她患上腦膜炎。
陳太太到了今天,心裡還有許多個「如果」和「或許」。
「如果我當時在她身邊,或許能早一點送她入急症室,她或許不致跛了。」陳太太自責道:「她學壞後,我每次勸她,她總賭氣說:『你一向也不理我,為甚麼現在才要管?你管得我的人,也管不到我的腿!』我的心如刀割。」
我決定放棄那片美味的烤麵包,拿出一張紙巾給陳太太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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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晚上,骨科病房的醫生傳呼我,說剛收了一個右大腿骨折斷的女病人,還不省人事,她是我的舊病人。
我跑到病房,只見陳娟躺在病床,我檢查她的瞳孔,如針眼般小。我一邊著護士送來設備齊全的急救手推車,一邊把握機會教導卜濟懷。
「昏迷加小瞳孔,有甚麼可能性?」
「三個可能。」卜濟懷琅琅上口道:「一是服用過量嗎啡,二是橋腦出血,三是殺蟲藥中毒。」
「如果你獨自處理,該當如何?」我問。
卜濟懷沉思片刻,拿定主意道:「我會打電話找你。」
唉!
我從靜脈點滴注射零點四毫克 Naloxone ,那是嗎啡的解藥。陳娟悠悠轉醒。
「你怎知道是嗎啡所致?」卜濟懷出奇地問。
「我不肯定,」我說:「但如果是殺蟲藥中毒,身上該有特殊氣咪;至於橋腦出血,無特效藥醫治,早知遲知分別不大,所以我就假設她服用過量嗎啡。」
「你真棒!」卜濟懷說。
「相對而已。」我搖搖頭道。卜濟懷好生沒趣。
次天我上病房,發覺陳娟床邊坐著一個頭髮染得金黃的青年,十七、八歲。觀他神色,挺關心陳娟的。
「有事慢慢商量呀!為何要跳樓?」金毛獅王說。
「還有甚麼可以商量?」陳娟啐道:「孩子你不肯要,我們兩母子唯有再投胎。」
原來陳娟懷了孕。
「給我一點時間。」金毛獅王說完,垂頭喪氣地離去。
陳娟在骨科治理,我不是她的主診醫生。這天下了班,我穿回便服,去骨科病房探望陳娟。想不到卜濟懷也很熱心,他比我早到。
「傷口疼嗎?」我問。陳娟剛做過大腿骨接駁手術。陳太太正忙於盛湯。
「麻醉藥過了,傷口疼得要死!」陳娟撒嬌道:「轉轉身也得咬緊牙關。」
陳太太把湯湊到陳娟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餵她。
「當年你母親生你的時候,比你現在疼得多。」我說。
「是嗎?」陳娟問母親。
陳太太點點頭,然後放下那碗湯,緩緩地說:「生你的時候無疑難受,但比起此刻我內心的痛楚,不過小巫見大巫。」
陳娟呆住了。她用手搓搓自己的肚皮,肚皮內是個小生命,她抬頭凝望愁容滿面的母親,然後執著母親粗糙的手掌。
卜濟懷和我悄悄退下。
「今天我學會了很多東西。」卜濟懷在長廊對我說。
「甚麼?」
「原來能夠徹底改變一個邊緣女孩,不是老師、社工或醫生。」卜濟懷說:「而是無盡的母愛。」
「我也知道了一件事。」我說。
「甚麼?」卜濟懷問。
「原來你不算笨。」
卜濟懷驕傲地說:「相對某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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