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唸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天主教會辦的。小學階段逢星期天我參加主日學，中學則改為望彌撒。道理聽過無數遍，但至今我仍未領洗，總覺得神很可能存在，但非百分百肯定。
慧心常常說：「將來進地獄的隊伍裡，你一定排第一，因天主給了那麼多機會，而你不懂珍惜。」

「你好像也未受洗。」我提醒她。

「我很少上聖堂嘛，」慧心說：「接觸得較少，所以罪較輕。」

堂區的主持是任神父，他從愛爾蘭來。膚色白裡透紅，穿著雪白的神父袍時，像一隻胖胖的大白兔。

以往大白兔的記性極好，偶然一個星期天我沒有參加彌撒，下次再去時，大白兔會用手量量我的高度，然後說：「長高了很多啊！差點認不出你。」我懷疑是否有秘密警察記錄教友的出席率。

我唸的小學以中文授課，升上英文中學後，適應不來，成績一落千丈。家裡的經濟環境頗壞，母親曾建議聘請補習老師，但我看到父親一臉為難，我便先開口拒絕。

就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有一天，任神父問：「怎麼近來總是悶悶不樂？」我說出原委，任神父哈哈大笑道：「那很容易解決。逢星期天下午我替你補習英語便行了。」

一轉眼，十五年就過去，有些事情變了，例如任神父的健康大不如前；有些東西則沒變，例如我對他的感激。

「任神父，你上星期沒有來覆診。」我在電話中說。任神父患高血壓和冠心臟病。

「還有藥嘛。」

「剩多少？」我問。

「十天吧。」他答。

我暗忖：那即是說過去兩個月中，他有十天忘了服藥。他的記憶力正逐漸衰退，畢竟他已七十五歲。

一星期後，任神父來到我的診症室，我捲起他的衣袖量血壓，他嘆道：「近年記性愈來愈差，將來會否連自己是誰也忘記？」

我心裡有點痛，想了想道：「如果真的到了那個地步，我會想辦法送你上天國。」

任神父睜大眼睛說：「不行！教會不容許安樂死，你會落地獄。」

「才不怕呢！」我笑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在天主面前替我說盡好話，天主被你煩得多了，定會打救我。」

「古靈精怪！」任神父說：「不知你怎樣當醫生的。」

「我也不知道，」我懶洋洋地說：「但偏偏很多人喜歡看我。」

任神父瞪了我一眼，才走去登記處預約下次覆診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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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否認，任神父講道的吸引力比以前退減，內容經常重複。

「天主會為世人作出最好的安排......我們不須為明天擔憂。」他在聖堂內向信眾說。

我環顧四周，粗略點算約有五分一人睡著，另外五分二人半夢半醒。我把心一橫，問身旁的慧心：「你願不願意幫幫神父？」

慧心大力點頭。

我鼓起勇氣，舉手問：「神父，天主真的會為我作出最好的安排嗎？」

眾人的視線射向我，奇怪我為何打斷神父的話。

「當然啊！學明。」任神父正色道。

「那麼......」我望著慧心說：「那麼我的女朋友怎會是她？」

哄堂大笑。

信眾精神奕奕地聽完整段道理。

「對不起，」我輕聲對慧心說：「但我們成功了。」

慧心哭笑不得。

彌撒結束，任神父對我說：「你跟我來。」他沒有半點笑容。

走入他的辦公室，我不敢坐下，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站著聽校長訓話。

「聖堂是莊嚴的地方，你剛才是否太過分？」任神父質問。

「我不是故意搗蛋，」我誠懇地說：「只想抖擻大家的精神。」

任神父靜了下來，過了良久，他緩緩地說：「或許我應該退休。」

「不要啊！」我急道：「我......」

我還未把話說完，只見任神父用手按著左胸，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天！他一定是心臟病發作。

我正要跑上前攙扶，他已從座椅滑到地板，並失去知覺。我探探脖子大動脈，脈搏亦停頓了。我大叫一聲：「救命啊！」

我把神父放平，一拳打落他的胸骨，然後捏著他的鼻孔，連吹兩口氣進入他的嘴。缺乏醫療器材下進行急救，理論我全懂，但實踐起來殊非易事。

慧心衝進來，她上過急救課程，但只是理論派。她為神父做心臟按摩，我則繼續人工呼吸。

「一、二、三、四、五、六，吹！」慧心數著節拍。我不知吹了多少遍，頭開始有點暈眩，是呼吸過速所致。

救護員終於來到，我為神父換上氣泵和面罩。聽聽心臟，心跳回來了！

送抵醫院，神父由深切治療部的同事接手，我前鬆下來，慧心忽然問：「我們是否氣死了神父？」

這個問題，如黑夜中的一聲雷，來得教人措手不及，把我打落萬丈深淵。

我是不是氣死了神父？

我頹然坐在深切治療部門外的長廊，嘗試冷靜分析。他七十五歲，患高血壓和冠心病十多年，心肌梗塞是遲早的事。可惜理性只適用於不相關的人，親近的人遇到不幸，理性不單完全不管用，它還殘酷地告訴我：心跳曾停頓的病者，最後能活過來的不足百分一。

我為自己在聖堂開的玩笑感到無比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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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蹟，原來真的會隨時出現。

任神父熬過了最凶險的二十四小時，漸漸恢復知覺，不用依靠呼吸器，但仍然很虛弱。

我走在他的床前，看著連接在他身上的儀器、喉管、吊瓶，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

任神父點點頭，費盡氣力道：「我昏迷前，早已不怪你。其實你也不算犯了甚麼錯。感謝天主，祂讓我有機會對你說這句話，你不用難過啊！」

我眼眶一熱，視線變得模糊。他受著未經歷過的痛苦，竟還有閒心關懷我的感受。我面前躺著的，彷彿不是人，而是一團耀目的光華。

「怎樣處理教友送來的鮮花呢？」我問。

「有多少？」

「合起來比一間小花店的存貨還要多。」我說。

「你看看病房哪些少人探望的公公婆婆，每人送一點吧！」神父說。

兩星期後，任神父出院，由於躺得太久，雙腿乏力，需坐輪椅回宿舍。

我把他推入告解亭，待他坐穩，我走入另一端跪下來。

「對不起，任神父。」我說。

「那不是你的錯呀！」神父答道：「在醫院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

「但我真的有錯。」

「錯在哪裡？」神父被我弄得糊塗。

我又鼓起勇氣：「如果當天我不全力搶救，你現在已在天國享福。」

「沈學明！」任神父大喝：「罰你唸......不，罰你抄天主經三十次和聖母經一百次。你不用再刺激我，你一天未領洗，我一天也不會死。」

我們都忍不住笑了。

一個月後，任神父完全康復。這天他再度站聖堂講道，溫暖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灑滿他的身體。兩隻麻雀從大門飛進來，停在祭壇旁邊，一動也不動，似乎沉醉於神父的道理。

任神父說：「上主自會為我們作最好的安排......」他又重複以往的話。

然而不知何故，這天信眾當中沒有一人打瞌睡，人人臉上顯得異常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