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教學醫院工作的醫生，若希望有前途，除了做好日常工作外，還要「出紙」。所謂「出紙」，就是投稿到國際性的醫學刊物，希望人家把自己研究報告刊登出來。出紙數目愈多和刊物的聲譽愈高，升級的機會愈大。
我是第二年當醫生，屬受訓階段，負責指導我的是洪日進助理教授，職位比我高一級，較我早四年大學畢業。

「你得小心洪日進，他很狡猾。」卜濟懷提醒我。

「何以見得？」我問。

「有次第一當值的陳醫生不懂如何處理一個心率不規則的病人，打電話向第二當值的洪醫生求助，他沒有來病房看病人，只口頭指示。後來那病人轉壞，剛巧鍾教授路過，一起搶救才度過危機。在搶救的同時，病房護士再致電洪醫生，他急急走來，搶過心電圖一看，即在鍾教授面前責罵陳醫生：『你為甚麼不通知我來處理這麼危險的心率不齊，下次不懂的就立刻向上級求教，不要自把自為！』

「陳醫生呆了不懂反應，鍾教授倒和氣，輕拍陳醫生的肩膊說：『以後小心一點就是了，這位病人現已穩定下來。』」卜濟懷繪形繪聲道。

洪日進的確是個不易應付的上司，我算幸運不曾受過這種枉屈，但我逃不了洪日進的壓迫。

「這個病例很有趣，你搜集和整理資料，寫成報告投去醫學期刊吧！」他只說三句話，我便忙足三星期。

本可安慰自己，這是學術訓練一環。可是最不服氣的是投寄文稿前他拿來讀一遍，改兩、三個字，就將他的名字加入作者欄內，而且排在最前。這無非是利用我的努力，助他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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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臨近，鍾大同教授在家裡設燒烤晚會，邀請部門內所有醫生出席。

「你想不想去？」我問慧心。

「不去了，」慧心說：「你們一大群醫生，談起話來術語多多，教人難於參與。」

鍾教授住在新界的獨立洋房，單是大廳已有一千平方呎，外面還有私家花園。

冤家路窄，洪日進竟和我同時到達。

「這是小女心悅，剛從英國回來度假。」鍾教授向我們介紹，洪日進和我自動報上姓名。

「鍾小姐在英國唸書嗎？」洪日進問。

「唸藝術，主要是繪畫。」鍾心悅答道。

「難怪你帶著一種優雅的氣質。」洪日進說。單憑洪日進的目光，我肯定他有企圖。

「謝謝。」鍾心悅微笑道。

「心悅，」鍾教授說：「你就帶他們看看你的作品吧！我去招呼其他同事。」

我們三人走進客廳，牆上掛著一幅巨畫，以現代藝術的手法畫出公園內的花草、小鳥和人。

「這幅畫真好！」洪日進讚道。

「你認為好在哪裡呢？」鍾心悅認真的追問。

「這個.......唔......」洪日進不料這一問，期期艾艾地說：「很優雅。」

洪日進似乎只懂得「優雅」這個形客詞，先前他說鍾心悅優雅，現在又說她的畫優雅。

「我覺得這幅晝的最大特點是把動植物的共通性表現出來，讓人知道宇宙本為一體。風格有點似 Paul Klee。」我直說。

「Paul Klee 是我最欣賞的畫家。」鍾心悅點頭道。

「Paul Klee 誕於一八七九年，」我告訴洪日進：「是在瑞士出生的德國人，常常以大自然為題材，是個著名的現代藝術家。」

「一八七九年出生也算現代嗎？」洪日進自言自語。

鍾心悅和我好不容易才忍著笑。

這時，鍾教授和夫人宣布開始燒烤，在草坪上燃起四個火爐。洪日進死纏著鍾心悅，鍾心悅回頭對我說：「沈醫生，你也一起來吧。」

我跟上去，洪日進瞪了我一眼。

燒烤的時候，洪日進先打開話題：「沈學明，為甚麼不帶女朋友出席？」

我心裡暗覺好笑，我根本沒有意思追求鍾心悅，但他卻認定我是對手，先投來石頭。

「她約了舊同學。」我回答道。

「當醫生是不是很大壓力？」鍾心悅問：「我小時候常常見到爸爸下班後眉頭深鎖，叫他講些有趣故事，他總說行醫是救人性命，不是玩的，怎會有趣！」

鍾夫人加入說：「我認為只有悶蛋才能當教授。」

我們都笑了。鍾教授有點尷尬，洪日進打圓場道：「教授做事十分認真。」

「行醫一點也不沉悶，」我說：「比如上個月我收了一個男病人，他相信自己是一條蟲，因此不敢外出，怕被麻雀吃掉。我請精神科醫生為他診治，談了許久，又處方一些藥物，終於在上星期出院。但前天，他又跑回來了。」

「為甚麼？」鍾心悅問。

「他說仍然害怕麻雀。」我說：「我就問他：『精神科醫生不是已成功地令你知道自己是人，不是蟲嗎？』」

「他卻驚慌地說：『我知道，但麻雀未知道啊！』」

鍾夫人和鍾心悅哈哈大笑。

客廳有音樂響起，節奏強勁，鍾教授說：「年青人去舒展一下吧！」

鍾心悅問洪日進：「你喜歡跳舞嗎？」

「喜歡。」洪日進受寵若驚。

「那你快進去跳吧！」鍾心悅說：「我不喜歡跳舞。」

洪日進沒趣地獨自走進客廳。

鍾教授向女兒投了一個怪責的眼神，但她詐看不見。

火爐旁，剩下鍾家三口和我。

「沈醫生，」鍾夫人說：「謝謝你解開了大且他父親的心結。大同近來開心了許多。」

「叫我學明就是了，」我說：「你們一家都是好人，好人自有好報。」

「你真的不喜歡跳舞嗎？」我問鍾心悅。

「也不，」她答道：「但不喜歡新派勁舞。」

「為甚麼？」

「你看他們跳舞時沒有手牽手，只是各自亂跳，又不含情脈脈地凝視對方，就像結婚數十年的老夫老妻！」鍾心悅的見解頗新穎。

「你不是在影射我和你媽媽吧？」鍾教授清清喉嚨說。

「噢！」鍾心悅撒嬌道：「你們是少夫少妻，我是小寶寶。」她一頭栽住鍾夫人懷中。

「你喝了很多酒嗎？」鍾教授反問。鍾夫人甜甜的笑著，右手輕撫女兒的曲髮。

這夜我們談笑甚歡，盡興而還。我大概不是好人，見到洪日進碰了一臉灰，我感到極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