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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06月03日
「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讓我不斷想不敢再忘記你。」

十六年後,我在電台聽見這首歌,是一個男生唱的。

來不及仔細聽旋律,我已經,流下了淚。

「我記得有一個人,永遠留在我心中,哪怕只能夠這樣的想你。」

我想起了我的初戀情人,楊楊。

十六年前,我十六歲,和楊楊是對人人稱羨的校園情侶。

楊楊很愛笑,即使她們家的經濟狀況不理想,樂觀的她仍舊笑臉迎人。

楊楊的父親在她初中時逝世,母親帶著她和妹妹再嫁給了鄰村的地主。

楊楊是家中的年紀最大的孩子,生性聰穎的她從小在課業上就有很不錯的成績。

然而,在重男輕女的大家庭裡,

楊楊亮眼的成績單並沒有為她在家中掙得一絲被尊重的地位。

母親為繼父生了一個弟弟後,

因為產後身體虛加上積勞,不久就過世了,只剩下她和妹妹相依為命。

繼父的大老婆早看他不順眼,

母親屍骨未寒,棺木還沒下土,大媽就要她和妹妹搬到糧倉去住。

從那天起,她不再叫楊楊(她生父的姓),她和妹妹分別被叫做「大米」和「小米」。

大媽取的。

「沒父沒母的野孩子還需要名字嗎?讓妳們住糧倉還算寬待妳們哪。

以後,妳們就這麼著叫。」

楊楊被喚作大米後,就沒來學校了。

高一下學期的開學典禮上,我不見她的出席,

聽導師說她不念了,因為要在家裡幫忙生意。

我到她家去找她,只見她滿頭大汗地和一群女工在糧倉外耙著大米。

我躲在厝角看著她被頭散髮的模樣,

她清秀的臉龐依舊,只是眼底,那慧黠的靈光已經不復存在。

我看著她,腦海裡同時浮起她和我在吉他社裡愜意彈唱的身影,

回過神,只見她體力不支蹲在熱辣辣的陽光下。

「想偷懶啊?」她的大媽扯著嗓門踢她一腳。

我想衝過去幫她,衣角被人扯了一下。

楊楊的妹妹,楊楓。

「你過去只會讓她難堪。」她低下眉,「快走吧你。」

之後的幾天,我上下學路上都會繞來看她,每一次的探望只會讓我更心疼。

一天,我終於忍不住請楊楓代轉信給她。

「楊楊,跟我走吧。中元夜,我在學校後院等妳。不見不散。」

中元夜,時至三更,我還是未見到楊楊的身影。

我背著吉他,手裡拿著行李,

著急地在學校裡踱來踱去,在教室和後院之間來回徘徊。

所幸,天亮之前,我看見了楊楊。

她手裡提著小布包,眼眶泛紅,頭髮散亂,顯得很狼狽。

見了我,她勉強擠出笑容:「我來了,我們走吧。」

我緊握了她的手,搭上了凌晨開的第一班火車,前往了我們最想去的大城市。

「來的路上我跌進溝裡,」

她勉強笑著解釋身上的傷,低頭,噙著淚:

「我現在是大米,不再是以前的楊楊了。」

我擁緊她:「不管妳是楊楊還是大米,我都愛妳。

你是楊楊,我是皓松,我們同是一類。

妳是大米我就是耗子。耗子愛大米,就像皓松愛楊楊!」

「你會給我幸福吧?」

我用力地點頭:「我會永遠愛妳,永遠。」

她聽了我的話,放心地睡了。睡了,還緊握著我的手不放。

這就是我的楊楊。可愛的楊楊,我最愛的楊楊。

「如果真的有一天,愛情理想會實現,我會加倍努力好好對你永遠不改變。」
「不管路有多麼遠,一定會讓它實現,我會輕輕在你耳邊對你說,對你說。」

老天像是聽到我們的乞求,到了廣州,我們很快地找了安身之處。

我的家境不錯,從小存的零花在銀行裡早已累積成不小的數目,夠我們安逸一陣子。

但為防坐吃山空,我們還是去找了些工。

我和楊楊白天在餐館打零工,晚上還到酒館端盤子賺些零花。

楊楊和我都愛唱歌,酒館裡的樂隊演唱是我們上班最大的動力。

楊楊的歌聲好聽,我們常在酒館打烊後窩在廚房,邊洗碟子邊唱歌。

她唱,我和。聽她的歌聲,夠讓我忘記所有煩憂。

某天,她的歌聲被老闆來訪的客人聽到。

那客人是有名的唱片製作人,聽了楊楊的歌聲驚為天人,

便問楊楊有沒有興趣上台唱唱?

後來,我和楊楊組了個雙人樂隊,我彈吉他她彈琴。

她把「大米」當成她自個兒的藝名,而我就叫「耗子」。

我寫了一首歌,名喚:《耗子愛大米》,

嚴格說來,這是我寫給她的情書,我試著譜曲,卻怎麼譜也不對勁。

我們常打趣說,說不準哪天我們譜好了這曲,就飛黃騰達囉。

我們沒取團名,不過客人都打趣叫我們「耗子愛大米」,我覺得也挺不賴的。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麼的苦,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每週有一天,我們上台表演自己做的曲兒,其他天仍舊是端盤子。

直到我們有了固定的歌迷,直到我們表演的那天客人顯得暴增,

製作人說,我們該出唱片了。

製作人找楊楊談的那天,我留在酒吧代楊楊的班。

楊楊很晚才返回酒吧,她回來時我已經將碟子洗好,正在一個個拿著拭乾。

她默默蹲在我身旁幫忙擦拭碟子,

「皓松,」她欲言又止,同一個盤子在她手裡擦了又擦。

「嗯?」

她手上的盤子已經被她擦得晶亮,「製作人說,他只要簽我一個。」

我從她手上晶亮的盤面上看見自己驚訝又失望的臉,低了頭,很快又換上笑臉,

「這很好啊,這代表妳受到肯定啦!妳就答應吧!別掛心我。」

「這樣好嗎?」她反覆擦著盤子,喃喃地說。

我接下她手上的盤子,放下。隨手擦了擦自己的手,握住她:

「妳可是要成了大歌手的,別做這粗活啦!簽了吧!我支持妳。」

她眼中閃著感動的淚光,用力地對我點頭。

隔沒幾天,她獨自背了我的吉他赴北京受訓。

我在她背包裡塞了那張未完成的歌譜,《耗子愛大米》。

我跟她說,每當我們想念彼此,只要將它拿出來,唸個幾句,

歌詞裡的暖意會為彼此打氣的。

而總有一天,我們,不管是誰,譜好了曲一定要第一個告訴對方。

這不只是我寫給她的情書,更是我們的定情曲。

她堅定地點點頭,踏上火車。

每天,我總會接到她報平安的電話,

她總是嘰嘰喳喳地跟我說她遇見了什麼人,又碰上了什麼新鮮事。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我卻感到心頭暖洋洋的。
她上了北京半年,或許因為忙,打電話的頻率越來越少。

有時即使打來,也僅是匆匆聊幾句,便藉口身體不適而結束電話。

後來的幾個月電話又更少了。有時我擔心她,打去她宿舍的電話總沒人接。

我跟酒吧請了幾天假上京看她,來到她的住處,早已人去樓空。她去哪了?

問了鄰居,她說她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搬到男友家去了。

男友?她的男友不就是我?

但她沒回廣州,很顯然的,她在北京另有留情。

我到處打聽,沒聽見她出唱片的消息。

最後,我輾轉打聽到她製作人的住處,才知道她和製作人早已同居。

我站在豪華洋樓外,聽到她通過對講機同警衛說:「我不認識他。叫他走。」

我的心,已經寒到不知如何跳動。

我回到廣州,打包了所有行李,提領了全部的薪水,打算住到北京。

她的住所附近是昂貴的地皮,

我只好在附近酒館找了工,只為了能睡在距離她最近的地方。

說也奇怪,我住到這半年多,沒見她出門過。

不過,她家賓客倒是不少。

聽警衛說,他們是來看她新生的寶寶的。

「寶寶?她生了孩子?」我不可置信地問。

「他們夫妻倆感情可好,搬來沒多久就懷孕了。不過……」

警衛朝我擠眉弄眼,

「跟你說可別說出去,她啊,可是他名製作人的小老婆哪,而且不知道是第幾個喔……」

我聽了,一陣頭暈目眩。

楊楊她竟成了人家的小老婆,還幫人生了了娃兒。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

我還是守在他家附近的酒館,只是再也無心工作。

我只想見她一面,一面就好。

我就能死心,回到闊別許久的家鄉。

或許是上天聽到我的企求,果真讓我見到了她。

那天,她和傭人推著孩子上街,坐過月子的她仍舊有些病容。

她走入一家婦幼專賣店,為她的初生兒挑選衣裳。

我站在店外看她,因著殘存的默契,她不久便瞧見了我。

她揮手支開傭人,跑出店外到我面前,「皓松……」未語淚先下。

「我懂,楊楊,跟著他妳比較不會吃苦,對吧?」

「皓松……」

「我懂,我都懂,都懂……」

我失控地吼著,想要展現自己的體貼和諒解,卻像個瘋子一樣一直流淚。

我頭也不回跑向車站,買了一張票回家鄉。

上車時,淚還沒乾,卻坐到該死的,和兩年前一樣的座位。

而這天,更該死的,又是中元節。

我撫著身旁空盪的座椅,滾燙的淚一直流,一直流。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麼的苦,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我想起寫給她的詞,現在想來都是諷刺。

「……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我像在催眠自己似的,反覆地念著最後一句:

「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

是不是多唸幾遍,我就可以因為她開心,我就開心?

回到家,家人又驚又喜地看著倦極的我,什麼責備也沒有地扶我上樓休息。

後來,我生了一場大病,家人將我送到山裡的別墅靜養。

此後,沒有人在我面前提到楊楊,

即使她的名字在我的心裡總是那麼光,那麼亮。
「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讓我不斷想不敢再忘記你。」
「我記得有一個人,永遠留在我心中,哪怕只能夠這樣的想你。」

十六年後,我在電台聽見這首歌,

那歌詞十六年來我從未稍忘,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電台裡的DJ說這是一位男子寫給女友的情歌,歌詞生活化,情意卻相當動人。

我聽著這首歌,只感到暈眩不適,一側身,竟嘔吐不止!

管家聽見我的嘔吐聲,趕緊過來接應,

看護很快地遞來了痰盂,管家順手關了收音機,搖搖頭,走出了房門。

我不知如何解讀這樣的反應?是憤怒,或是感動?

那首歌我只聽了一遍,全身顫麻,不知所以。

管家以我閉續靜養之由,搬走了房裡的收音機,之後我陷入斷斷續續的昏迷。

輾轉反側之際,我彷彿見到楊楊。

十六歲的楊楊是那麼可人,卻再也不笑了……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麼的苦,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幾個月後,我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聽收音機。

沒想到我那首歌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名曲,就連來打掃的大嬸都能哼上幾句。

原唱不知為何成了女聲,我卻聽來更加崩潰。

那女孩兒的聲音跟楊楊好像,彷彿楊楊在對我唱似的。

我聽著,低聲哭著,不敢讓管家聽到,免得收音機又被沒收。

我連哭了好幾夜,直到這晚……。

這晚的夜特別圓,我問了看護,她中元節到了。

中元啊,我多久沒過了哪?我該紀念的是我們私奔的那天還是我們分別那天?

這晚,我跟著錄音帶反覆吟唱著這首歌。

錄音帶裡是好幾個版本的《耗子愛大米》(他們稱作《老鼠愛大米》),

不管是哪個版本,我聽了總是一邊流淚,一邊乾嘔。

就在我嘔嗆得眼淚直流時,我看見了楊楊。

「耗子。」她站在門口喚我的小名,我從痰盂裡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她。

「耗子。歌,好聽嗎?」

她沒變,還是我記憶裡那清純的模樣。

只是我房裡沒開燈,沒法好好看清楚她,

只能隱約看見她依舊輕湯掛麵的髮型和纖細修長的身形。

「好聽,如果由妳唱就更好聽。」

楊楊欣慰地點點頭,來到我的床邊。

「如果真的有一天,愛情理想會實現,我會加倍努力好好對你永遠不改變。」
「不管路有多麼遠,一定會讓它實現,我會輕輕在你耳邊對你說,對你說。」


她輕輕唱了起來,曲調有點哀傷。我閉著眼聽,想吐的感覺竟然停止了。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不管有多麼的苦,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麼都願意。這樣愛你。」

我跟著她唱,她冰冷的身體鑽進了我的被窩,我們輕聲唱著、和著,就像從前一樣。

我的眼窩流出熱熱的液體,溫暖了她帶進來的寒意。



於08年6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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