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15日
戴望舒的詩
☆1
《過舊居》(初稿)
靜掩的窗子隔住塵封的幸福,
寂寞的溫暖飽和著遼遠的炊煙 ——
陌生的聲音還是解凍的呼喚?......
挹淚的過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間。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炊的香味,
對我是多麼熟稔。
這帶露台,這扇窗,
後面有幸福的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暱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麼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台,這扇窗,
那裏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甚麼又這麼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游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日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這裏,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台上 ——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著作了瞬間的躊躇。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日
☆2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尖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只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黏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髮,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裏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甦生,
因為只有那裏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裏,永恆的中國!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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